通往御书房的廊道幽深,点着宫灯,却照不透角落的阴影。
引路的内官走在前面,脚步细碎,没有发出半点声音。
卫述跟在后面却步伐平稳,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。
他能感觉到,从踏入这片皇城禁区开始,无数道隐晦的视线便落在了他的身上,好奇、审视、探究......凭什么他一个七品小官可以面见陛下?
御书房的门无声地推开。
最上乘的檀香混杂着陈年墨卷,气息扑面而来。
厚重,有龙的威压。
房间极大极宽敞,光线却只集中在正中的那张紫檀木龙案上。
大骊王朝的皇帝,宋睦。
一袭明黄常服,正低头批阅着奏折。
他没有抬头,甚至没有因为卫述的到来而有丝毫停顿。
朱笔划过奏章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
安静的御书房内,原本不大的声音也被放大了数倍。
让任何进来的人都会产生一种紧张的情绪。
但卫述却没什么异样之感,神情淡淡。
引路的内官躬身退下,将门轻轻带上。
于是,御书房便只剩下君臣二人。
卫述走到殿中,离龙案十步之遥,躬身行礼。
“臣,国史馆旧档房司务卫述,参见陛下。”
声音清朗,也恰到好处,正能让宋睦听清。
而后,他便垂首静立。
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,偷看皇帝的神情,尝试揣测对方的心意。
因为那样很蠢!
他只是静静站着,不急不躁,浑似一尊石雕。
时间点滴流逝。
就连空气都好似在凝滞。
只余沙沙的批阅声。
竟有种沉重之感。
寻常臣子在这威压之下,早已冷汗涔涔,心神失守。
卫述却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或许是一炷香。
或许只是几十个呼吸。
沙沙声,停了。
宋睦放下手中朱笔。
缓缓抬起头。
一瞬间。
卫述产生了一种错觉。
御书房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。
尽数被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眸所吞噬。
相比于审视,眼神更像是洞穿一切。
透过皮肉、骨骼,窥视灵魂深处,窥视每一个念头,将之看得一清二楚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
皇帝嗓音平静,听不出喜怒。
卫述依言抬头,迎上那道目光。
“你从何而来?”
宋睦靠向椅背,宽大龙椅好似将他包裹。
整个人陷入了阴影中。
只留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昏暗中闪烁着。
“所图为何?”
第二个问题。
语调依旧平稳。
“若有一字虚言。”
他的手指在龙案上轻轻一点。
“朕让你走不出这道门。”
直到第三句话,方才将杀机尽数展露!
温度都好似降至冰点。
帝王之威,足以让人两股战战。
卫述却笑了笑。
笑容淡然,却没有半分失礼。
“回陛下,臣从礼部而来,从国史馆而来,从这大骊的万千子民中而来。”
卫述从容不迫地答道。
“至于臣的来历,说来有些荒诞。半年前,臣大病一场,险些殒命,昏迷之中,偶入一梦。梦中见一古籍,上书天机流转,国运兴衰之法。醒来之后,便多了些许推演之能。”
这套说辞,是他早就准备好的。
半真半假,似是而非。
既解释了自己性情大变、能力突现的缘由,又将一切推给了虚无缥缈的“机缘”,让人无从查证。
宋睦静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,也没有表态。
卫述继续说道:“至于臣所图为何……”
他顿了顿,眸光清澈直视着龙椅上的雄主。
“臣所图,唯有八个字。”
“明君治世,天下安澜。”
话音落下。
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寂静。
宋睦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案。
笃、笃——
他在权衡,亦在判断。
卫述的说辞,他一个字都不信。
但这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这个人是否有用,以及是否可控。
许久,宋睦停下动作。
“天机预言,终归虚妄。”他淡淡开口,“朕要的,是能为大骊开疆拓土,安稳社稷的实才,而非装神弄鬼的方士。”
一席话,既是敲打,也是试探。
卫述心思敏捷,立刻领会其意思。
他要证明自己的价值。
证明除了那神乎其神的预言之外,自己还有别的用处。
“陛下圣明。”
卫述躬身,而后直起腰。
“预言不过是术,治国方为道。臣不才,于故纸堆中,也曾偶见一些前朝趣闻,或可为陛下解一时之忧。”
他主动抛出自己的价值。
“臣闻,我大骊与西邻楚国,在云州边境的茶叶与丝绸贸易上,常年争执不休。楚国商人狡诈,时常以次充好,压价倾销,致使我大骊商人屡屡吃亏,国库税收亦受其损。此事虽小,却如芒刺在背,已困扰户部多年。”
宋睦眉梢微动。
此事确实存在。
虽非心腹大患,却也着实令人恶心。
朝中为此争论过数次,却始终拿不出一个万全之策。
要么是强硬封关,伤敌一千自损八百。
要么是忍气吞声,年复一年地扯皮。
卫述继续道:“臣有一策,或可一试。”
“我大骊可于云州官办茶场,设‘官印’。凡我大骊出口之茶叶,皆需由官府检验,分作三六九等,以不同颜色的丝线捆扎,并加盖官印为凭。”
“同时,昭告天下,凡无官印者,皆为私茶、劣茶。再暗中遣人,以高出市价三成的价格,收购那些盖有最高等级官印的茶叶。”
“如此一来,我大骊茶商为求高价,必追求茶叶品质,以获官印。而楚国商人,乃至天下茶商,为购得上等好茶,也必认我大骊官印。”
“久而久之,我大骊官印,便成了这茶叶贸易中唯一的标尺。定价之权,品质之准,尽归我手。楚国商人非但不能再以次充好,反而要高价求购我大骊上等茶叶。此消彼长,不出三年,云州茶叶贸易之利,将十倍于今。”
卫述的声音不疾不徐。
却将一个环环相扣的策略清晰地铺陈在皇帝面前。
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对策。
而是一种建立“品牌标准”,抢夺“定价权”的降维打击。
直指问题的核心。
不知何时起,宋睦微微前倾着身子。
深邃的眼眸中隐现一丝“惊喜”的光芒。
他还是小看了眼前的七品官。
既知天机,更懂经济!
真正的国之利器!
御书房内,气氛迥然一变。
威压与杀机消散得一干二净。
卫述心知肚明,火候已到。
他趁热打铁,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奏本。
“陛下,黑水河之战,只是开端。”
“臣斗胆,再献上后续两次妖族骚扰的预言。”
内官上前,接过奏本,呈递到龙案之上。
宋睦展开奏本。
“一月后,甲申日,子时。目标,玉屏城粮仓。规模,五百鼠妖,妖将‘地龙’。”
“三月初七,风雷夜。目标,北境大都护府。刺杀大都护崔嵬。出手者,蛛妖、蛇妖各一。”
与太和殿上所言,一字不差。
卫述平静地看着皇帝,抛出了最后的筹码。
“请陛下拭目以待。”
“若此二事皆应验,臣还有一策,可助陛下,毕其功于一役,安我大骊北境百年!”
轰!
此话一出,宋睦心头震动更甚。
安北境百年!
何等宏大的口气!
宋睦抬起头,目光深邃盯着卫述,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。
眼前这单薄平静的年轻人,似乎充满了谜团。
不可思议到极致。
是一柄双刃剑。
用好了,可开万世太平。
用不好,或恐伤及自身。
但宋睦是谁?
他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马上皇帝!
他一生最不怕的,就是冒险!
许久。
宋睦笑了。
畅快大笑。
“好!”
他重重一拍龙案。
“好一个安我大骊北境百年!”
他站起身,从龙案一侧拿起一枚玄铁打造,刻有龙纹的令牌,随手扔在了卫述面前的地上。
叮。
一声轻响。
“这是禁宫令牌,凭此令,你可随时入宫,直接见朕。”
“朕,等着你的第三份奏本。”
“也等着你所谓的,百年之策!”
虽然他并未表态。
可这枚令牌却已经代表了他的态度。
他决定下一笔重注。
卫述弯腰,捡起那枚尚带着余温的玄铁令牌。
“臣,遵旨。”
……
当卫述步出御书房,重新呼吸到皇城清冷的空气时,已是深夜。
他走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,背后的御书房仍然灯火通明。
卫述已经成功在这盘天下大棋上落下了最关键的一子。
刚走出宫门。
一道黑影便从角落里闪出,快步来到他面前。
正是宋集薪的心腹,赵禾。
他的神色带着焦急,来不及行礼,便匆匆将一张折好的纸条塞进卫述手中。
“卫大人,殿下让您万事小心。”
说完,赵禾便迅速退入黑暗,消失不见。
卫述展开纸条。
清冷的月光下,一行字迹清晰可见。
“二哥已开始派人查你的底细,请先生小心再小心!”